当埋头苦干的芯片领域迎来一位资本狂人,会发生什么?
2019年底,“壁仞”——这个略显生僻的名字在投资人间流传开了,最大的原因是:贵。这家立志成为“下一个英伟达”的GPU公司,A轮估值就接近2亿美金——这是个足够让一些芯片公司上市的数字。
而后的一年里,壁仞又完成了数轮总计47亿元的融资,单单是公开的参投方就多达47家,几乎囊括了市面上最具盛名的VC/PE和产业基金,估值已一路飙涨到10亿美元。
而据36氪了解,壁仞还在进行一轮融资,投前估值20亿美金。也就是说距离上一轮不到3个月的时间,估值翻番。
芯片是投资人们过去两年的必争之地。云岫资本的一份统计显示,2020年芯片行业完成股权投资超过1400亿人民币,这相较于前一年增长近四倍,这也是中国芯片一级市场有史以来投资额最多的一年。正如创投历史上所有的风口,这里也诞生了最多令人不可思议的融资故事,成立数月就吸金超十亿已不算新鲜事。
壁仞无疑是其中最夸张、同时也最具争议的一个。直至今日,壁仞仍未推出任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产品,首次“流片”也未实现。要知道,流片只是芯片公司做出产品后要过的第一道关,之后还有很多考验。甚至有投资人抱怨:“拿个PPT就能融这么多钱,哪还是科技?
关于壁仞的臧否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它的创始人张文。
作为一家芯片公司的创始人,张文最被人所乐道的却是他对资本市场的熟稔。早年在华尔街,从事过投行和律师的张文曾操刀过超百亿的并购交易,回国后他还创立了一支基金。此后他最显赫的经历是商汤科技总裁。在任职商汤的一年多时间内,张文曾主导商汤状若航空母舰的总部大楼落地上海,负责政府关系的打理。某种程度上,壁仞也与备受争议的“商汤融资模式”颇为接近:高举高打、融尽所有可融的钱。
在壁仞中,张文也为之设计了精确的融资计划——大到何时融资、何时IPO,小到每一轮的目标投资人是谁,乃至壁仞拟定的协议令职业投资人也叹为观止,“一个字都不用改。”一位投资人向36氪描述道。
在许多行业的光速发展中,资本都在某种程度上扮演着主导者的角色,但芯片不是。这是一个无比强调技术、专业和耐心的行业,无论有没有钱,都有漫长的冷板凳要坐。行业共识是,哪怕要做的是一片过时GPU,也需要国内最好的团队做上5-10年,至于钱,只是上牌桌的前提条件,而非制胜因素。
不过,无论你认同与否,张文已经在改变规则。
完美计划
GPU,一种能进行图形运算的处理器,也被称呼为“大芯片”。在芯片创业的所有领域中,它最为复杂,但也最被需要。比如在人工智能千亿规模的落地场景中——自动驾驶、深度学习、新药研发,GPU是其中的核心。
全世界最大的GPU提供商是英伟达,垄断着超八成的GPU市场,市值3000亿美金。而在壁仞的公开发声里,对标就是英伟达。
芯片创业本来就九死一生,更何况是大芯片。因此,当张文找到IDG资本合伙人牛奎光时——他曾是商汤科技的天使投资人,对方本来说:“你做什么我们都愿意投。”而当张文说出他的想法时,投了26年半导体的IDG在半年后投了进来。
第一个给张文开出支票的是启明创投合伙人周志峰。主投科技的周志峰在中、美、以色列看过很多半导体公司,没有人给过他英伟达式的宏愿。他问张文:“你知道这事儿需要多少钱吧?”后者回答:“8到10亿美金。”这让他认定张文对GPU行业是“认知能跟上的”。
两周之内,他和张文见了三次面。2019年的夏天,启明创投给壁仞出了超千万美金——这也是壁仞拿到的第一笔钱。而后在张文去四处找挖人才时,周志峰以启明创投合伙人的身份与他同行,“给大家一点信心”。
此时的壁仞还在成立阶段,张文却已经充分展露出他作为一个资本老手的本领。
在面见许多投资人时,张文讲述道:10亿美金只是个勉强可以入局的数字,所以上市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融资起点。2021年后,壁仞的估值要涨到25-30亿美元之间,等公司达到了三个会计年度,即能登陆科创板时,以数百亿人民币的估值上市。在二级市场,壁仞要吸收一个更巨大的数字,稀释更多股份。
对于计划在一级市场完成的10亿美元融资,张文也显得胸有成竹。一位壁仞的投资人告诉36氪,早在A轮时,张文就已经计划了每一轮找哪些机构,甚至具体到机构里的哪个人。
直到2019年结束,壁仞其实没有吸引到太多人。很多投科技的机构接触过壁仞,观望的居多,原因是“太贵了”。
不过这没有折损张文的自信。张文见周志峰的第二面带去了两张纸。其中一张上写着他准备招揽的5、6个的技术大牛。周志峰看完“吓了一跳”:“真的吗?要是能招来60%,我就很满意了。”
这是一些在GPU圈很响亮的名字:华为鸿蒙OS图形图像处理和UI系统框架首席科学家焦国方,阿里达摩院首席架构师徐凌杰,海思负责自研GPU的洪洲,海光的前海外GPU部门副总裁张凌岚。招揽他们的难度大概可以理解为,有个人找到阿里、腾讯、美团、字跳的前几号人物,说,你们别要期权了,跟我创业去。
这当然不容易。周志峰曾介绍一位技术顶尖的科学家给张文,两人第一次见面后,这位科学家向周志峰抱怨:“壁仞的人还是有点傲慢,见我还迟到了3分钟。”张文得知后,带上了公司的材料又见了这位科学家一面,其中不乏一些机密信息。几次会面后,这位科学家给周志峰发了条微信:“可能张文是我人生中的伯乐。”
一位B轮的投资人认为:“这些科学家们不想承担0到1的不确定性,他们想加入的是个10的公司,但是有0到1的倍数。而张文愿意让步。”
2020开年后,张文逐渐把这份名单变成了壁仞的联合创始人,而且总共招来的人比预期名单上还多几个。
所以当新年过后,他在常住的北京酒店约见投资人时,已显得信心满满,他提醒投资人们抓住最后的低估值窗口:“马上华登就要进来,到时候就是3亿美金。”
华登国际的加入是壁仞成为明星项目非常的重要拼图。坚持了30多年高科技特别是半导体产业投资的华登在业内有极高的声望和影响力,壁仞创立成长一段时间后,张文找到了华登上海团队。华登国际董事总经理黄庆告诉36氪,华登看重的是“公司方向很重要,赛道足够大,整个团队综合实力强,很完整”。华登认为这是成事的关键要素,“我们希望,产业上多支基金都集聚力量支持一家公司。只要撑住,肯定能成。”
同一时间内,张文又拿下了云九资本和高瓴创投。前者的创始合伙人曹大容做了逾20年的科技投资,后者拥有横跨一二级市场的声名。这几家知名基金的入局是一个关键节点。壁仞的吸金飞轮开始转动。
6月壁仞公布A轮的11亿元后,7、8月都有新的融资消息宣布;到了2021年的3月,刚刚完成B轮融资的壁仞宣布总共融到了47亿元。
小步快跑的推进中,还没能入局的人出现时不我待的迫切感。“下一轮可能更贵,要赶紧上车,能赶上哪轮就进哪轮。”一位壁仞投资人告诉36氪。
与bigname共舞
许多紧俏项目在融资过程中,通常会优选更具资金实力或品牌的投资机构。但壁仞不是——它的第一准则是速度。
壁仞接受一些机构在投入金额上打折扣。B轮融资时,大部分机构单笔都投入了上亿元,而华创资本囿于风险控制的考虑,希望该笔投资额度小于亿元。合伙人熊伟铭不愿放弃,在夏日的凌晨给张文发了5、6条长长的微信,表达了华创的行业理解和对公司团队的看好。第二天7点,出乎意料地得到张文爽快回复:“不管钱是多是少,都是大家的信任。”
同一轮中,有险资表现出了强烈兴趣,但在对方表示过会时间可能比较长后,壁仞拒绝了。
为了加快融资节奏,张文将壁仞的每一笔融资都拆成了好几笔来完成。比如同属A轮的投资人中,估值有的是1.5亿,有的是2亿,后进的达到了3亿。也正因此,即便壁仞的估值始终被质疑过高,但“小步快跑”的融资策略也在一定程度上抚平了投资人们的担忧。一家在2020年夏天投进的机构对36氪表示,“平均成本比起半年前就高了一倍”,这不禁让这位投资人感叹:“太划算了!”因为许多科技项目“投完翻三倍也很常见”。
一旦你接受了价格,就几乎不用再操心任何事。许多投资人都告诉36氪,壁仞有一份“最友好协议,一个字都不用改”——因为它跟投资人自己拟定的协议基本没什么区别。一位B轮投资人表示,大多数他们在乎的权利都主动给到了,包括但不限于投票超过一定比例可以做某些决策、如果失败后期投资人优先清算、否则早期赚得比后期多。
为了令大部分人满意,张文让渡了很多利益。公开数据显示,“上海壁立仞企业管理咨询合伙企业”的主体持股12.98%。而36氪了解到,张文本人的持股不过7%。
当协议不能满足那些足够重要的投资人时,张文会表现得更加友好。一家美元基金在谈判期间,双方律师曾一度纠结于某个条款。前律师张文主动站出来调停:“再这么下去,deal就要被搅黄了,”他说:“律师应该从商业的角度出发,不要钻牛角尖,要抓大放小。”这家机构的合伙人满意地告诉36氪,他们“拿到了很多权利”。
恰如上文所述张文的计划,壁仞拥有一个思路清晰的资方阵容:知名财务投资基金——启明创投、IDG资本、高瓴、云九、高榕等;产业资本——华登国际、中芯聚源(中芯国际旗下投资平台)、格力创投;国资背景的——上海国盛集团、大横琴投资、大湾区共同家园发展基金;金融系统的——平安创投、招商资本和中信证券投资等。
在中国创投历史上,拥有数十家投资机构的公司往往容易令掌舵人焦头烂额。ofo团队被撕扯的故事就是明证。但张文把这个名单管理得井井有条。
壁仞的投资人中,始终没有任何一个显得格外重要。一位B轮壁仞投资人表示,每当有投资人要求占比5%以上,张文就会去“控制”投资人的期待:“风险这么大,这么早期,你试试就好。不要给我5个亿,1个亿就足够,5000万也可以。”
大股东们经常有进入董事会的要求,但张文分配董事会名额的依据并不全按股比。目前拥有董事会席位的华登、启明创投、IDG和碧桂园创投,并不是占比最高的前四家。一位自称占比不小的投资人告诉36氪,他们曾要求过董事席位,张文婉拒了,理由是:股份占比变化太快,就算进去也很快会被洗出来。但张文也会给一些机构董事会观察员的席位作为补偿,高瓴就拥有这个席位。他们有与董事会相同的信息权,但不参与决策。
在普遍技术出身的芯片创业圈,善于与人相处是张文的突出特点。“他给每个人的都是no-brainer(无需用脑的决定),”上述A轮投资人说,“他会给每个人‘点菜’,你喜欢吃甜的,你要减脂,你要增肌,他都给你想好了。”
入局者足够多、却又没人足够重要——壁仞的股东们以一个非常分散的权力架构存在着。36氪还了解到,为了节省与投资人沟通的时间,壁仞正在建立投资人管理层级,股份的多少决定了他们对公司信息的知情权。
新风暴
在GPU领域,壁仞讲述了最顶配的故事:最远大的目标,最强的团队,最多的资本,以及可能最快的退出。宏大且极致——是关于壁仞故事里最核心的关键词。
在张文对投资人们的论述中,壁仞要做“一个比英伟达下一代旗舰产品A100还要好几倍的产品”。而在此之前,一个标准的GPU创业故事是:模仿英伟达旧版本的产品(比如N100),先保险地交付第一颗,再试着做难的,先融一亿美金左右;团队往往是一组师徒,外人很难融入,单点能力很强,公司却做不大。
传统的芯片创业者们也不擅长融资。熊伟铭回忆,他和一些芯片创业者的对话往往几个回合就没法进行了:“天使轮估值多少钱?1.5亿美金。有技术实验结果吗?没有。能多些机构一起投吗?不准备。”
很多创业者需要投资人帮他造梦,拿到了一个亿才敢去想五千万的生意。但张文比投资人们更渴求宏大。一位A轮的投资人告诉36氪,一次股东会上,有人谈起某家小芯片公司一年的收入大概几百万,张文笑了:“卖包子也能挣这么多吧?”
在2020年的半导体领域出现壁仞这样的公司,看似天方夜谭,却不是没有逻辑。云九资本创始合伙人曹大容向36氪表示,芯片公司路径确定,强者恒强。如果能搞定人才、资本,做出好产品的可能性就很大,后来者难以弯道超车。因此,尤其在GPU这种被卡脖子的赛道,市场空间巨大却一片空白,一旦谁显露出明显的先发表征,资本会自然向龙头聚集。“这是一个越多人投、就越多人投的生意。”他感叹道。
这就是壁仞选择了飞速、巨额融资模式的原因。某种程度上,这有些接近于消费互联网公司的融资路数——竭尽可能地融资,融资动机之一甚至是让同行无钱可拿,接着就能占住市场做变现。这与张文的老东家商汤科技的融资策略也颇接近——市场上能投给同一类公司的钱就只有这么些,自己拿得越多,对手拿得就越少。
参与过几年前平台之战、出行大战的美元基金们对此毫不陌生。几乎所有接受36氪采访的投资人都表示,没有人担心壁仞拿钱太多太快,相反,股东会上总有人劝张文要在风口还在时尽量拿钱,“这就是用空间换时间。钱本身已经不重要了,但是立场比较重要:谁在我这个团队里。至少你再想投其他竞对公司就比较费劲了。”
壁仞的诞生也有着时代的必然性。2018年后,当大型投资主题所剩无几,仅存的热点中,消费品过于分散、医疗又有太高门槛,投资人们又一次陷入了茫然。而壁仞和它代表的芯片故事——一个想象力巨大的赛道、一个明星汇聚的项目、以及一位老练的创始人——完美符合了所有人的预期。
“我们要的不是正确,而是赢。”熊伟铭说,壁仞甚至带动了华创的战略反思:“你要是舍不得孩子,还想套到狼,那就是做梦。”
仅一个壁仞远不足以满足投资人们的期待。2020年,GPU领域又诞生了两家新公司:沐曦集成电路和摩尔线程。它们与壁仞呈现出某种一一对应的相似性:按月推进的融资速度,每轮十多亿人民币、显赫的投资人阵容——红杉、五源、深创投、经纬、真格、光速等等一线基金。创始人背景也都很相似:摩尔线程的创始人、前英伟达全球副总裁张建中,目前可见的也大多是销售和政府关系履历,并非纯然的技术人员。
不过,高举高打的模式真的完全适用科技行业吗?至少对投资人来说,似乎还没到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一家机构在早期投入壁仞后,甚至有美元基金主动找上门要当LP,诉求是今后再发现类似项目时带上他们。“有些机构是通过案子成就某个领域的,”当被问起一些完全没有半导体经验的投资人时,一位知名美元基金合伙人告诉36氪:“这个案子成了,他也就变成半导体领域的投资人了。”
上牌桌可能比赢钱重要,只要留在牌桌上,总会有钱一直一直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