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面，我知道我找对人了。”一名行贿者如此形容第一次见到何清帆的场景：话不多，一身名牌打扮，无意中说出来她认识的领导名字“如雷贯耳”，再细问，就笑而不答。

何清帆是四川人，因为长得像动画片《小公主苏菲亚》里的公主角色，被称为“公主”。现实生活中的她和“公主”没什么关系：自称“从农村出来的，也没有什么学历”。但在云南，何清帆却成了高级干部的干女儿和省级干部的女儿，日常出现在中南海、钓鱼台、人民大会堂等地，“在北京有关系”。

凭借假身份，何清帆从昆明市公安局五华分局原局长涂力军手中承揽了五华分局造价达2.1亿元的工程项目，还利用时任昆明市政府原副秘书长（曾任呈贡区副区长、区公安分局局长）肖为民的关系,承揽了呈贡公安分局11个项目,合同总金额约3.2亿元。

在2020年11月底播出、由云南省纪委监委宣传部打造的反腐警示片《围猎：行贿者说》中，何清帆被称为“政治骗子”。

“结交‘政治骗子’”是纪检监察部门近年通报落马官员违法违纪行为时屡屡出现的措辞。最新一例是，2021年8月中旬，山西省原副省长、公安厅原厅长刘新云被指有这一行为。

北京大学廉政建设研究中心副主任庄德水认为，“政治骗子”大行其道的本质在于部分干部本身就有腐败问题，甚至对自己的选拔任用怀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恰恰让骗子有机可乘”。“政治骗子”在行骗时，采取的“技术手段”也有一定的共性。

天津市原市长黄兴国落马后的涉案物品，据纪检部门通报，黄兴国在任结交“政治骗子”。 （央视网截图/图）

喜欢冒充谁？

2017年9月，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电视专题片《巡视利剑》中，把自己包装成“有来头的神秘人物”被称为“政治骗子”，这是“政治骗子”一词较早出现在媒体上。

到了2020年11月底，在反腐警示片《围猎：行贿者说》中再次出现了“政治骗子”的提法，其中就包括冒充省级干部女儿的何清帆。

什么样的人算是“政治骗子”？陆群曾在湖南省纪委工作多年，在他看来，“政治骗子”主要指冒称跟高层领导关系亲密、为基层官员“运作”升迁事宜的人，“他们的目的，主要是骗取钱财”。

北京科技大学廉政研究中心主任宋伟在接受《检察日报》采访时亦提到，“政治骗子”通常以虚构的领导干部亲友身份或特殊社会身份出现在公职人员面前，以所谓的“稀有政治资源”获取信任，继而招揽工程、骗取钱财等。

在媒体公开出现“政治骗子”的提法之前，冒充领导干部亲友行骗的事情已不少见。

2010年，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一项调研显示，2009年至2010年，该院审理的两百多起诈骗案件中，近40%的案件系犯罪分子冒充国家机关领导干部或高级领导干部亲属进行诈骗。

中国法院网网上直播信息显示，2011年1月6日，北京市昌平区法院审理的张燕翔涉嫌诈骗一案中，原中国地震灾害防预中心职员张燕翔自称是国家地震局前局长之子，可以帮人调动工作，甚至进警局“捞人”。

据《北京晚报》报道，中国地震局人事处出具的证明显示，经查阅该单位那位已故前局长的档案，“未查到记载张燕翔为其子的相关材料”。

与此相比，农妇程银香冒充的身份对普通官员而言，更难查证：她自称是某高级领导的私生女。

据《江西日报》报道，程银香称其母亲年轻时与某领导是高中同学，谈过恋爱，后来这位领导上了大学，一次放假回来后与其母亲发生了“一夜情”，生下了她。2003年，德兴市人民法院审理查明，程银香编造谎言冒充领导干部子女，以借钱为名，共骗取他人现金47.8万元。

为什么骗子都喜欢装成领导干部的亲友？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廉洁研究与教育中心主任任建明眼里，这和不少公开披露的腐败案件有关。“不少腐败案子，都是家族腐败。家庭成员（在腐败案里）起到了什么作用？就是给人承诺。”任建明说。

但冒充领导的亲友，真的很难被发现吗？任建明表示，除非通过组织程序，一般干部很难掌握领导的亲友信息。

“政治骗子”还喜欢冒充的特殊身份包括党校教授、拥有非凡能力的“大师”、某领导秘书等。

打电话有“话术”

从技术手段上说，“政治骗子”行骗前都会做很多准备工作，客观上增加了识破骗局的难度。任建明打了一个比方，“就像电信诈骗，（骗子）打电话都是有话术的，都是经过训练的。”

反腐警示片《围猎：行贿者说》中披露的“政治骗子”白建丽就曾借助互联网、报纸等公开信息，整理了云南省领导的简历和省管干部的任免职公示资料。靠着整理的信息，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白建丽对领导的履职、任职等情况如数家珍，甚至还能说出谁与谁曾经一起共事等细节，骗取他人信任。

陆群亦意识到，“政治骗子”在行骗时，会有一些“道具”和“套路”。有的人会拿出与高层领导或家人的合影，有的人则绘声绘色讲述跟高层领导交往的故事，还有的人会忽悠高层领导的亲属出来站台。张燕翔家的客厅里，就摆着“高官父亲”和某领导人的合照。

北京市一中院法官林辛建曾在《警惕打着高干幌子的骗子》一文中指出，冒充领导干部和高级领导干部家属的骗子，也会经常借助公检法或政府机关的周边环境实施诈骗活动。骗子为了让人相信其有不同一般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还会乘坐借或租来的高级轿车，进出高档宾馆饭店，身着名牌服装等。

《江西日报》报道称，冒充某高级领导私生女的程银香爱打麻将。一名和她接触过的干部表示，“赌小的她不来，她要赌就赌大的，每次输赢都在上千元”。每次打麻将时，程银香抽的都是好烟，每天要抽两三包。

每天出行，程银香总要包上一辆豪华轿车，手里还拎着一个密码箱。一名轿车司机说，程银香的口袋里总是放着厚厚一叠钱，以显示自己的富贵。另一名司机记得，有时候会看到程银香用报纸包着厚厚的一叠东西，大家都以为是钱。但有一次，这名司机在程银香整理包扎的东西时无意中发现，里面包的是一块砖头。

程银香被立案调查后，执法人员曾问她，随身携带的密码箱里装的是什么。程银香告诉对方：“里面装的是老爷子派人送给我的钱。”执法人员打开密码箱后，发现里面一分钱都没有，全是从地摊上买来的旧杂志。

在诸多“政治骗子”行骗的过程中，特殊的地点有特殊意义。

林辛建在文章中指出，骗子们会利用北京作为全国政治中心的地位，编造类似所谓“国情局”局长、国研中心主任等所谓能量大而又不为民众熟悉的高官身份，或者打着中央国家机关领导干部秘书、子弟亲属的旗号行骗。

何清帆就常到北京，有时参加一些有知名企业家参与的论坛，有时候到中南海、钓鱼台、人民大会堂等地“打卡”。每到这些地方，何清帆都会拍照发朋友圈。“云南这边信息要相对落后一些，我就把这些信息分享给一些朋友，应该准确地说是一些公职人员。”何清帆说，对方也会因此“更加确信”她在北京“有关系”。

何清帆还曾当着肖为民的面给一名领导秘书打电话，这也是“政治骗子”骗取他人信任的手段。在《围猎：行贿者说》中，肖为民回忆了自己当时的想法：“她对那个（领导）秘书说话也有点指挥、命令这些口吻，所以感觉这个人肯定是有来头的。”

反腐警示片《围猎：行贿者说》中，何清帆被称为“政治骗子”。 （云南省纪委官网截图/图）

被骗者：因“有求”而“卑微”

结识何清帆后，肖为民变得“谁也不怕了，什么都敢干，钱也敢收了，飞扬跋扈”。

他觉得，何清帆是“有背景的好朋友”，靠着她，自己“可以跟领导说上话”，职业生涯也能继续“往上走”；见到何清帆，就是“见到领导”“见到组织”了。

在陆群眼里，“政治骗子”对其他官员而言，唯一的价值就是其所谓“政治资源”：“中国的一些底层官员，信奉‘朝廷有人好做官’的古语，由此给骗子们提供了可乘之机。”

因为谋求晋升而让“政治骗子”有了可乘之机的，还有山东省人民政府驻北京办事处原主任窦玉明。2019年8月21日，山东省纪委监委通报，窦玉明大搞迷信活动“保官升官”，依靠江湖骗子“跑官买官”，败坏政治风气。

除了谋求晋升，还有一些干部为对抗组织审查轻信“政治骗子”，比如甘肃原省委常委、兰州市委书记虞海燕。

2016年11月至2017年1月，中央第三巡视组对甘肃开展巡视“回头看”。在巡视组进驻甘肃的前一周，虞海燕知道自己“要出问题了”。

中央纪委宣传部、中央电视台联合制作的专题片《巡视利剑》披露，虞海燕做了一系列应对的准备，甚至找到一名自称在某中央部门工作过的退休警察，叫上妻子一起去“培训”，演练如何对抗调查。

专案组调查结束，虞海燕才知道，自己轻信的“政治骗子”是兰州市公安局一名普通的退休干部。

而安徽滁州经济技术开发区原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盛必龙在被留置审查前三天，还送了60万给冒充称是中央党校某教授，希望他找人托关系询问情况。

因为有求于“政治骗子”，不少官员在和“政治骗子”相处的过程中，态度十分卑微。

为了实现“往上走”的目标，肖为民处处照顾何清帆，对方先后从他手中承接了共3.2亿元的项目。

据《法制晚报》报道，2013年春节前后，辽宁省政府原副秘书长魏俊星为了谋求晋升，不仅特意进京给“政治骗子”郑某进送钱，还在郑某进带家人到开原市玩时陪同晚饭，并送了一块价值24万元的名表。

如何有效“铲除”？

相比“政治骗子”，“政治掮客”是一个出现更早的概念。早在2002年，《中国监察》杂志刊发的一篇文章称，“政治掮客”指活动在政治领域，专事为他人办理各种证件、审批手续，帮助调动、安置、分配工作，联系参军、上学，谋求官职、官位。其显著特征是利用公务人员手中的权力来办事，从中捞取钱财或谋取其他利益。

庄德水表示，“政治骗子”和“政治掮客”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掮客不一定是骗子，政治掮客确实掌握了一些资源，主要作用是牵线，有时候确实能办成一些事情。”与之相比，“政治骗子”自称的身份和掌握的资源则基本都是假的，自然也办不成事情。

行骗过程中，有“政治骗子”因不懂政治常识露出了马脚，天津的荆毅就是如此。

专题片《巡视利剑》披露， 2016年6月29日，中央第三巡视组进驻天津市开展巡视“回头看”。在和天津有关领导干部谈话时，巡视组了解有一个“政治骗子”和杨栋梁（原国家安监总局局长、天津市原副市长）的落马有关，已被有关部门拘捕。而且，天津还有多名干部也曾经和他交往。

这个“政治骗子”就是荆毅，是天津市河西区的一名普通市民。2008年，荆毅结识了时任天津市长黄兴国，并由此打入天津官场。

和荆毅相识5年后，2013年，一件事让黄兴国对他产生了怀疑。“他说上面的领导对你印象挺好的，可能你很快就要当市委书记了。”黄兴国回忆称，“那个时候我们市委书记刚刚到天津来，时间不长。我感到这个话里面就有问题了。”

后来，黄兴国找人暗地里调查了荆毅，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但黄兴国装作对此毫不知情，偶尔还和荆毅见见面。黄兴国评价自己的行为时说，“轻信这些人，还跟他保持一种交往，政治上太不清醒了。”

还有一些“政治骗子”的暴露源于他人的举报。

2004年8月，南宁市《八桂都市报》报道了一起农妇黄某假冒“贪官夫人”诈骗的案例。黄某是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农民，2004年7月，她在桂林住酒店时自称是北京市某落马官员的老婆，中央某领导是她舅舅，桂林市某领导也和她有关系，自己可以安排人进海关工作。

宾馆工作人员胡某为了让黄某安排自己外甥女进海关工作，给了黄某3万元。给完钱后没几天，胡某觉得事情不对，想找黄某要回这笔钱。黄某一改常态，跪在胡某面前发誓说绝对不会骗她的钱。胡某向警方报警后，黄某因犯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6年。

对于“政治骗子”，2021年9月5日出版的《中国纪检监察报》刊发文章称，既要加大查处力度，铲除“政治骗子”生存空间、净化被污染的政治生态，又要引导广大党员干部树立正确的权力观，加强日常监督，及时咬耳扯袖，把问题解决在萌芽阶段。

在警示片中，被骗的昆明市政府原副秘书长肖为民承认：“关键是我自己，思想变了，立场丧失了。然后就想靠着权贵，为权贵服务，为自己谋求升迁。”2019年9月2日，肖为民以涉嫌受贿罪被逮捕。

行骗的何清帆则觉得，“省级干部的女儿”身份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光环，让对方觉得自己“特别有来头”，进而“不愿意再去看到其他的东西”。在她的印象中，“编造这些东西的时候，别人很多时候都是愿意选择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