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暴雨后的山西古建:墙壁倒塌毁损,“像被炸过一样”

gxq926 2021-10-26 550


摘要:文物保护工作总在和时间赛跑,但在10月的山西,需要与之竞逐的还有一场暴雨。

受那场暴雨带来的影响,山西省一千多处文物出现漏雨、开裂和坍塌等险情。晋中市是文物受损最严重的城市之一。

10月5日,王艺博在暴雨中出发,前往晋中市灵石县,对全县域的83处文物进行信息采集和健康评估。王艺博是一名文物保护行业的从业者,灵石之行原本是一项他筹备已久的文物数字化保护项目,作为一种对文物的预防性保护手段,他给文物“体检”、建立数字化档案,帮助其针对性地抵御灾难。

在这座小城,为期数十天的信息采集工作中,王艺博记录下这场暴雨带给古建筑的创伤;深入山村和荒野,他也窥见了更多低级别文物的现实——它们遗落山间,少有人问津,在风雨飘摇中渐失。

以下根据王艺博的口述整理。

“只晚了那么几天”

说实话,刚开始我还没把这场暴雨当回事。我是10月5号从北京出发去的晋中市灵石县。去之前简单看了看新闻,比起古建,我更担心的是路况,怕洪水淹了山路。

灵石县全域有83处文物是登记在册的,其中国保4处,省保1处,剩下的全是市县保和未定级的文物。我主要的任务就是到每处古建后,对地面部分用无人机做全景照片拍摄、测量,给文物做健康评估。

这个工作我们其实很早就启动了,我们公司受地方文物局委托,给灵石县的文物做一套数字化档案,提供一些管理方面的咨询和建议。因为了解到他们在文物保护方面的力度和状况都不是很乐观,我们一直想尽快开展,但因为一些审批手续走得慢,拖到现在才开始进行。

没想到赶上了这场暴雨。我那会对县里的古建状况还不熟悉,而且很多古建筑事实上都是有防水设计的,我以为不会有很大问题。

到灵石县没几天,我就知道我过于乐观了。那是我们采集工作的前期,有一天我还在县政府开会,就听见工作人员说距离我们当时十几二十公里远的静升村,有一座文笔塔在暴雨中彻底倒塌了。

静升村北文笔塔在暴雨中倒塌,只剩一地碎砖。

那是一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根据之前文物普查信息的描述,大约有10米高,砖塔是圆锥形的,塔刹像笔尖,是本地文风昌兴的象征,它的塔刹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没有了,这些年来塔身也出现了一些裂缝和盗洞。而且资料还显示,塔址所在地貌水土流失严重、人工取土频繁,也就是说环境已经对它有一定威胁了,而这次暴雨,可以说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些意外,更多是难受。文物的数字化保护工作其实比较基础,对我们来说,记录下文物这一刻最完整的信息就是工作最大的价值。这次我们没能赶在这场暴雨前面,只晚了那么几天,就彻底错失记录它的机会了。

后来我去倒塌现场,看到大部分砖已经被清理了,除了塔底位置还有一些散落的余砖,塔身内部的土芯也散落在地上。我用自己的手机也拍了几张照片保存,作为对它最后的记录。

看到古建受损这么严重,我心里也越来越着急。这次水灾主要集中在山西的中部和南部,灵石县也处在这片区域,很多文物都在山里,矿区和河流比较多,如果被水一泡,情况很不乐观。

灵石县的文保力量相对较弱,很多岗位都是半文职状态,缺少技术核心人员。当地文物局给了我们一本他们自己出版的书,上面汇总了本地所有文物的信息,每一处文物都配有照片,附带几句简介。这些资料是2007年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登记的信息,十几年没有更新了。我们团队四人,全靠这本资料和GPS点位,开车去寻找全县的文物。

路况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村子里很多路是刚铲出来的,道路两侧发生山体滑坡,本来两车道的路,只有一个车道能用,另半边是悬空的。有时候,从一个村子到一个村子,就几百米距离,但因为桥断了,我们就得多绕出十几二十公里路进村。

高级别的文物比如王家大院,灵石后土庙,因为刚刚进行整修过,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有一些屋面有轻微的漏雨,墙面受潮裂缝加大等。这次受影响比较大、濒临倒塌的都是县市级或者更低级别的文物。

印象很深有旌介村的一座明代的魁星楼,台基的地面砖出现了裂缝,雨水渗入之后无法排出,顺着砖石下面的土垫层下渗,魁星楼底部的台基内部夯土本应该是按照古代工艺一层层夯上来的,但修缮效果不理想,土料杂质较多,被水一泡就软了,导致台基一角形成了比较严重的塌陷。我当时还想去底部的拱圈里拍摄,发现还在一直掉渣,如果再进行一次暴雨冲刷,很可能会发生二次灾害。

事实上这座魁星楼前不久才修缮过的,即使这样它也没有扛住这次暴雨。在灵石县,还有更多的低级别文物,因为年久失修,建筑本体状况比它糟糕许多。

旌介村龙天庙就是这样。我们看老照片的时候发现整个建筑的规模还在,很有气势。但是一到现场,发现断壁残垣,基本上都塌没了:屋顶没了,大殿也塌了。

当然这不是这一次大雨造成的,屋顶没了、没有砖瓦遮蔽,它里头的木结构只要着了一次雨基本上就坏掉了。砖石结构因为之前就有裂缝,淋了这场大雨也基本垮了。

我们走了一圈下来,发现灵石县的低级别文物,有近一半、37处屋顶漏了、墙也倒塌了,它们整个院落和房子还在,但是建筑的结构已经被破坏了,人已经无法正常待在里面。而这37处中有近20处,在暴雨前就出现比较严重的毁损了。

旌介村魁星楼的台基在这次暴雨中出现塌陷。

“像被炸过一样”

我从事文物保护行业有6年多了,现在在公司主要带团队做文物数字化保护和古建筑的研究工作。过去我们在北京开展的文物数字化保护工作做得特别多,基本上每一个区、每一处文物我们都去过,榆林卫城的城墙保护也做过。

灵石县现在的情况主要是缺乏一些先进的文物保护理念和具体的执行方案。我们这次把之前北京的一些经验带到山西,灵石县是第一个试点片区,整个片区的调查完成后,希望能给他们打开一个突破口、在山西其他片区也展开这样的“摸清家底”工作。

在灵石县的十几天,那本资料集,我们每天都要随时带在身上的。每到一处古建,都会拿出来看一下,主要是看看照片这文物原来长什么样。因为差距太大了。

我记得我们去找岩村桥庙的时候,带着老照片和GPS点位去,第一遍都没找着。十几年前,桥庙在这本出版物上的样子还是很完好的,至少屋顶和院子是干干净净的。但我们到了GPS点位后,看到的是一栋很破的建筑,到处都是杂草,它和资料上唯一相像的,可能就是庙一层的那三联券洞。我们都以为定位出了错。后来无人机一起飞,我们在影像中辨别出了它另外一座被草覆盖的戏楼、大体的格局和资料上对上了号,才确定这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岩村桥庙,因为和资料差距大,王艺博第一遍没有找到。

还有一次,我们想找一座娘娘庙。根据GPS点位到了那个山坡,没看见庙,附近都是挖矿取土的痕迹,坑坑洼洼的,不成样子了。

找不着庙,我们就联系文保员,结果他说搬去了河对面的煤矿边上,问他为什么不在原位,他也描述不清。我们只能找路人打听,直到有人告诉我们矿厂的后山上的确有座庙。因为挖矿取土,这座庙前几年被从原址移走、新建,建好的庙和原来的位置隔一条河、一座山,因为还隔着一座矿区,修好后没人能去得了。

对方给我们指了一个大概的方位,无人机一下子就找到了它。它还是修的挺明显的,后山上有一块专门清理出来的、没有杂草的平面,起了一座庙,设了围墙,灰色的砖瓦,显然是新修的。

事实上,我觉得迁了就没有意义了,庙还是要跟人在一起的,它被迁到对面的山上,远离了村子,远离了人,不就成了个“假古董”吗。而我们也始终没能靠近这座庙,航拍完就离开了。

灵石县有不少古庙,偶尔你绕着一座古庙走一圈,很容易发现周围的一些民居,规模和样子都和庙很相似,应该和庙是建于同一个时期的,只不过它们没有被界定为文物。我们在村里也时不时听到一些村民说自己家里遭贼了,不是说金银财宝被偷走,而是房屋的构件被偷走。比如支撑着柱子的石墩没有了,被换成了几块砖头顶在那里,这就是比较明显的被盗痕迹。

这些低级别文物里,有些规模大的古建也荒废了。我们去的一个建在山腰上的老寨子,叫冷泉寨,资料上登记说它是一个明清时期的民居聚落,被界定为一个古建筑群。寨子里几乎没有居民了,但是建筑的规模还在,它作为一个整体保存价值挺高的,也是个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几乎无人居住的冷泉寨,大量房屋毁损破败。

寨子几年前做过一次大规模的修缮,能看出来寨子主干道是新铺的,堡门也修复过,但是寨子内部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你知道战争片里面被轰炸过的房屋是什么样子吗?无人机飞到寨子顶上,就给人那样的感觉——像被炸过一样,很多屋子的房顶都没了,只剩下破损的院墙,到处是倒塌的木头。

我后来想走进寨子里看看,但很多地方都不敢下脚——有些小巷道两边墙壁倾斜成三四十度,你也不知道一脚下去是不是就会塌了。

我们看到很多低级别文物都是类似的情况,这场暴雨过后,院子里草更茂盛了,墙裂缝更大了。我们找文保员问情况,得到的回复大多是:年久失修,塌了,就没人管了。我开始还会惊讶,后面都慢慢习惯并接受了。有的文保员也会问我们:这什么时候修,要不要修,都塌成这样了。我们没法回答,我一般都说先记录。

如果是人去医院看病,拖延了一会儿,医生兴许还能救治回来。但这近40处古建,已经不是小伤小病了,从我们文物保护工程上来讲,已经涉及到“落架大修”,就是说可能要全拆掉,然后重新替换、搭建,这个工程量可就太大了。普通一处古建的修缮,可能就要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资金,而且在时间上,这么大的体量,没有几十年是修不下来的。从历史经验的角度、或者从我们对文物行业的了解来说,要修十几二十个都相当困难,更别谈三四十处。

我们这次做文物健康评估,根据文物整体保存状况将它们划分为:差、较差、一般、较好几个等级。这次大概有十几个点都被评定为一级(差)——它们与第三次文物普查的资料情况出入很大,局部房屋坍塌已经出现较大的风险等级,再这样荒废下去,可能过两年就塌没了,从古建筑变成遗址,或许就要被彻底遗忘了。

老峰山圣寿寺,几乎被杂草掩盖。

因为年久失修,旌介村龙天庙出现较严重毁损。

“好像把村子的精气神掐没了”

山西其实是很有文化底蕴的,也很有精气神。但这次我经过的大部分地方,这个村子好像跟我去过的上个村子没有什么差别,都死气沉沉的。院子里面的草比院墙都高,跟荒地一样,有时候你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进了村。经常是我走到一个村子里,一户人家走出位老人来打招呼,他的隔壁,一眼望过去,连着十几米二十几米都是倒塌的房子,然后隔着这些断壁残垣,远远又走出来一户,也是个老太太。

无人机起飞了,把这些老人吸引到跟前来。他们好奇,“这是什么东西?”看到我们用于拍摄的全景摄像头,他们也感慨,“嚯,跟长了个手榴弹似的!”我哭笑不得,“咳,你们还停留在那年代呢”。知道我们是来做文物保护相关工作的,他们也不忘问一问:什么时候把我们家也修一下?

这些村子里,大部分年轻人走了,一个村顶多就剩下三四十号人,村子的凝聚力很低,文化慢慢被冲淡。至于村子里的古庙之类的文物,有的塌了,有的被一把锁常年锁着,好像把这个村子里的精气神也给掐没了。

我个人是觉得,对一些古建来说,要有人气,要被使用,这房子才能存得久。很多古建,例如庙宇,一旦被划为文物了,从他被界定文物的那一刻,它的使用功能就直接被划掉了。无论是从意识形态上考虑,还是从防火、保存的考虑,它都不会开放香火,封闭管理。

灵石县只有少部分庙还有僧团、道士在使用。后来我们形成了一种经验,但凡到一处古建,只要是有人笑脸相迎把门打开、还被使用的,其实保存状况都不错;反而是联系半天,需要有人从很远来开门的,保存状况都堪忧了。

因为现在很多管着钥匙的文保员也不住村里了。我们一般需要提前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就从县城或附近村子骑个摩托赶来开门。他们有些人原本是在村子里住着,但是村里衰落之后,文保员也搬走了。有的人还会告诉我,开个门后他们还要赶回去忙其他的活。

按理说,文保员最好每天都能去看一下。但是不住在村子里或在外面干别的工作,他们可能就顾不过来了。而且这些文保员年龄结构偏高,文化水平低,对这项工作的理解就是:要把院子看住了,房子不要倒了,他们通常隔3天5天的去拍点照片,如果文物受损,照片发到微信群里,群里的工作人员谁看到了,继续往上报,这个流程可能花个十天半个月,很不及时。

上庄贺氏宅院。

这次去了之后,我跟地方文物局介绍说可以开发文物巡查小程序,线上巡检,文物管理员拍照上传后每一级的管理的人都立即能看到。他们很感兴趣,但后面我又想,这些管理员都是老头老太太,使用老年机,不会用微信,小程序对他们来说可能也挺难的。

整个行程快收尾的时候,我们去了一座庙叫龙天可汗庙,印象特别深。这个庙前不久才修缮完工,整体保存状况很好,10月13号,庙里在举办佛像开光仪式,而且第二天就是重阳节,他们要在初八、初九、初十举行庙会,唱戏三天。

庙建在山顶上,我到的时候村子里刚刚送完像,远远就能看到红火一片——整个房子全刷成红色的,地上铺着红毯,还打了很多气球,放鞭炮,能感受到浓浓的烟火气。

我在人群堆里做信息采集,也被他们的氛围带动了。飞无人机的时候,村民们不知道你是干嘛的,还以为你是在给他们拍照,他们特别高兴,朝无人机挥手,那我就帮他们多拍两张照片。

很明显这座庙这些年一直在使用。村里人气旺,村民们经常去庙里烧香拜佛,会不定期举行这样的开光活动,也经常在戏楼摆台唱戏,甚至也会把县里面一些文化学者邀请到场。

那次是我在县里那么多天遇到的独一份,很欣慰啊,看到文物跟人融合在一起,觉得这才是中国的文物应该有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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